化學與未竟之夢
我從小就以為我會成為科學家,可惜並沒有。這些追尋的足跡是美的,也是注定未完的。
Richard Lin 林柏儒,2021-09-04

第一章

新手小老師

一切的開端,是高一第一堂化學課要選出化學小老師。當時我正好去上廁所,因為不在教室便高票當選,此後就這麼連任了三年。而第一次月考幸運地成績不錯,這個新手運也給了我不少信心。

之後在另一位化學老師的推坑下,我在書局買了一本《有機化學》,越看越覺得有趣。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是大學原文課本的中譯本,看到一半無法突破瓶頸,就去請教班上的化學老師。老師認為我應該先把高中的內容學好,基礎穩了再向上鑽研才合理。因此我花了不少時間,在高一升高二時把大多數的高中化學課程內容讀完了。

當時的高中之間有舉辦不同的學科能力競賽,升高二的暑假有幸在化學科的校內初選中入選校隊,成了日後四處參賽的開端。其他像清華盃、鍾靈盃與化奧也都挺有趣的,也因此結交了幾位同好,其中幾位甚至成為了我的大學同學。在這群人之中,我算還不錯,但也不是最強的幾位,這個微妙的位置或許也預言了什麼。

而除了以上好處,這些競賽也在我心中累積了不少毒素。當興趣愛好與名次輸贏掛勾,漸漸地我認不清究竟我是喜歡這些知識,還是對競爭的血腥味上癮?輸掉的挫折感是否減損了我對化學的好感?而這些好感中又有多少其實是勝利的成就感?當時的我實在無法分辨,一切就這麼攪和在一起。日後直到大學階段,我才緩緩代謝掉這些毒素,回歸單純的喜歡。

所謂價值

而終歸到底,這些競賽成果都比不上我為同學們撰寫的詳解。

印象中某天老師教了個特別難的章節,應該是化學平衡吧?課後的午餐時間老師一直被纏著問問題,直到午休鐘響。我邊吃邊觀察大家的提問,發現多數都集中在特定的難題上。身為化學小老師的我開始思考,有沒有辦法讓老師輕鬆點呢?

就從這個單純的初心開始,我邀請幾位同樣擅長化學的同學和我一起編寫化學講義的詳解。當時的我還沒有雲端協作的概念,就很土法煉鋼地用紙筆撰寫,寫完後再影印給全班同學,一直持續到我畢業為止。同學們覺得這很方便,遇到問題查閱詳解就行了,也獲得蠻多好評。對我而言,為了確保詳解的正確性,題目的每個選項都必須扎實思考過,對我的實力自然也大有幫助。

至今,這些詳解的手稿依然收藏在我的資料夾深處。它們的存在證明了,我能用我的能力讓別人更好,這讓我真心喜歡自己的人生。

傲慢與偏見

出於某種中二病,高三學測時我只填了臺大化學一個志願。二階筆試與面試當天,我從臺南搭車到臺大化學系館,果然遇見不少化學競賽的舊識。筆試後大家相約去新生南路的發現義大利麵吃午餐,用餐時我隱約感到不對勁,剛剛某個配分很重的大題我似乎完全算錯了……

儘管過程有些落漆,但最後還是用不甚好看的名次正取上榜了。當時視其他科系與指考為無物的傲慢,可惜沒有受到應有的制裁。

當時我可能覺得這樣挺酷的吧?但回頭來看,這不僅是對風險的無視,更是某種偏差的認知。就算我只想讀化學,清交成大等等許多學校也都有優秀的同學和老師,憑什麼我完全不考慮他們呢?

總之就是中二病吧。在另一個充滿公平正義的世界,應該要讓我這種人落榜去考指考才對,只是我並不活在那裡。


第二章

走!賈霸!

臺大化學系的課程安排,是大一教完微積分、普通化學、普通物理與基本的實驗課後,大二與大三便聚焦在有機化學、無機化學、物理化學、分析化學等四大必修與實驗,大四便只剩下書報討論這種文獻報告的課程。此外,還有如生物化學等其他的選修課可以自由選擇。

相較於大一忙著適應台北生活,忙著嘗試桌球、社團、音樂與各種新奇有趣的課程,大二無疑在化學本業上是更光輝燦爛的一年,也是我學術熱情的巔峰。而代價,就是大二上學期因壓力引發的眩暈症就發生了三次,如果不躺在床上休息,走幾步路就想吐出整個胃。

這兩年內,只要幾個要好的同學們說一聲「走!賈霸!」,大家就會揪一團去吃後門巷子的賈霸小火鍋,吃飯時聊的都是專業科目的課程內容。如今賈霸小火鍋早已倒閉多年,我只能依賴過往的隻字片語來拼湊自己當初的狀態。

現在看普化的量子力學介紹,雖然不算深入但是越看越有趣,這倒是一個很大突破。從前我有時真的會念書念得很開心,只有在高一下高二上自己讀有機化學時才會有這種心情。沒想到到了大學,無論是普物、普化、荀子、國文等等均慢慢開始讀到他們有趣的味道,這感覺是前所未見而且很幸福的,在總圖甚至還捨不得放下老師的普化 ppt。

(家書,2012/12/04,大一上學期)

我不解。為什麼我天天都和我最愛的事物朝夕相處,理應是件令人羨慕的事 […] 但是我好累。我喜歡學習化學,但是卻恨自己學的不夠快,也不夠精。 […] 我對於自己鼓起勇氣選了喜愛的系所感到一絲幸運,熱切的愛就像太陽,強烈的光芒可以讓我在週末花上 6, 7 個小時做一份作業而不願休息。一邊嚼著煎餃,一邊寫下我的推導,而終於 shut down 時已經接近午夜。我好想吐,是疲累造成的暈眩,但是我好滿足。

(日誌,2013/11/07,大二上學期)

壓力下的自組裝

大一暑假開始,我和幾個朋友各自加入了不同的實驗室,而我最後選擇在詹老師的有機實驗室做專題。詹老師的專長在於高分子聚合物的自組裝反應,而帶我的學長是我高中時化奧圈極為知名的芋頭仔。基於我那時還沒有有機實驗課的訓練,學長帶我從基本的合成技術開始,一步步熟悉實驗室的基本操作。

在老師的實驗室,老師是先給我一個小題目讓我練習合成的技巧,經過這一個月慢慢一點一點做,明天應該會有一點點初步的成果吧?希望結果不錯。[…] 現在上課,都會去思考我學了這個知識,該怎麼去與實驗室的實務操作結合,而不再是停留在書上的習題,這是我喜歡的學習方式。

(日誌,2013/10/01,大二上學期)

和大學生辦營隊不一樣,這是我第一次加入專業級的工作團隊。詹老師作為 PI,負責領導整間實驗室的運作,而碩班、博班與大學部的學生們則就各自的能力工作,並從工作中成長。一週一次的 Meeting 是大家最緊繃的時候,要是沒準備好就被釘在牆上了,也是第一次見識專業團隊的壓力之大。或許對詹老師來說,一週工作六天,一次十小時,不過是基本的基本罷了。

博班學長在抱怨著,晚上 11 點快做完實驗,還要載老婆回家,還要睡家裡,早上七點再載老婆上班……這一切來得好快,都在做實驗就來不及了。什麼打球?什麼練琴?什麼社團?這一切,全都煙飛灰滅了……而博班學長只大我六歲,六年而已!那我這一切算什麼!是不是這樣,現在這一切才這麼珍貴,這麼值得珍惜?以後就沒了,沒了……我傾盡全力能做的,難道就只有一份回憶嗎?[…] 如果那一天真的一切只能剩下回憶,我要最美的回憶。

(日誌,2013/09/08,大二上學期)

大二上學期過了一段時間後,我覺得自己不太喜歡這種日子,終究還是離開了這間實驗室。畢竟大二嘛,除了專業課程外,參與球隊、練琴與社團幹部都是剛開始發光發熱的時候,心態上我還是個學生。而碩博班的學長姐們已經處於另一個階段,無論是態度、能力與對生活的想像都與我有所不同,整個生命都專注在研究上了。想想也是有點對不起詹老師,終究沒有對老師的研究進度幫上什麼忙,希望他也沒對我這個大二的專題生抱過太多期待。

當時我想,或許是因為有機的藥品太毒了,以及長時間戴護目鏡、無法喝水讓我很不舒服的關係吧?想著之後換個題目與實驗室好了,便不再多想。當時的我不知道的是,這早已暗示了什麼。如今徒手架起的實驗器材、下反應、流 column、吹風機加熱,以及解析 NMR 圖譜後才發現爆台崩潰,這些有機實驗室的日常都離我好遠好遠了。

熱與光

若要說大二時我印象最深刻的專業課程,我想就是小虫老師的熱力學與張哲政老師的分析化學了。這兩位老師以不同的方式激發了我的瘋狂投入,而除了專業知識以外,在學習的方式與態度上也受到不少影響。

第一堂《物理化學一:熱力學》是化學系大三的必修課,是從能量與亂度的巨觀視角分析物質系統中的化學變化。當時聽說負責這堂課的小虫老師教得很棒(他還有專屬的 wiki 條目),自己也算有興趣,就和許多學長姐一起修了這門課。在小虫老師的板書中,一切從熱力學三大定律開始,循序漸進地延伸到化學平衡、相變化、電化學、生物化學等領域的應用。

在這堂課中,小虫老師特別強調要先搞懂核心知識的邏輯連結,也就是熱力學三大定律分別是什麼,而它們彼此之間的關係又為何。搞懂這些抽象觀念,數學推導也學會後,要應用到不同領域的重點則放在導入該領域的獨特變數,核心依然是那三大定律。

或許是我的腦袋更接近這種從本質出發的思路,總覺得學起來特別開心,花上大把的時間寫作業也不是問題。雖然我覺得曬成績就是可恥,但在學長姐全班平均 59 分的期中考中拿到 95 分,這還是我三次考試中最低的一次,對我來說也算是大學四年中特別罕見的經驗了。

而另一堂《分析化學二》則是大二下學期的課程。張哲政老師的課向來以嚴格困難著稱,化學系需要重修的學生們往往會避開這位老師,等明年換其他老師教《分析化學二》時再來上。當時張老師先補上了前一位老師沒教完的〈電化學〉進度,才開始教他的拿手好戲:光譜學與儀器分析。

雖然儀器百百種,但實驗室中常見的分析儀器有許多都以光譜學為核心。這些儀器會用「光」來偵測實驗樣本,並將結果以圖譜的方式呈現出來。當我們要觀察分子的轉動、震動或化學鍵的形成,就分別需要不同頻率的光來探測。而了解不同的情況要使用哪種儀器,與這些儀器的圖譜該如何判讀,就是儀器分析這堂課的核心。

張老師的講課步調非常快,雖然有發放含部分上課內容的講義,但上課投影片絕不會提供,考古題更是嚴禁洩漏。偏偏張老師總是在週五的晚上舉行期中期末考,當其他系的同學們考完放鬆時,那些極具挑戰性的考題往往為化學系的同學們帶來嚴重的心理不平衡。

雖然伴隨著不少挫折感,這堂又重又扎實的課也開啟了我許多想像。如果像鍊金術般的「合成」是化學家之手,那麼「分析」就是化學家之眼,讓我們超越肉眼的限制,看見分子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我知道有這麼多儀器可以探測反應的進行,設計實驗時我就有更多不同的分析方式可以選擇。當一條路走不通時,另一個方向或許就有機會解開謎團。這種手上握有許多武器的感覺真是太有趣了!

回頭來看,這兩堂課無疑是我大二那年的熱與光,至今仍在餘燼中閃耀不滅的火花。


第三章

誰知道呢?

大二上學期的某天,我在 PTT 班版看到 Henry 學長在幫老師徵專題生,這應該是我第一次聽到徐尚德老師的名字。「用物理化學方法研究蛋白質結構嗎……」雖然我對生物化學並沒有太多概念,但這個徵人文寫成這樣,各種關鍵字實在讓我很心動。當時我決定,就是這裡了!

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是企圖心很強,甚至畢業想出國唸書的,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這邊是一個人拿一個 project,指導你的人就是老師本人,我保證一定會學到非常多東西,你沒有一絲鬆懈的機會。[…] 去年七月加入實驗室後,年底就發了一篇小小小 paper。雖然很小,但是從頭到尾都是自己完成的,包括英文。此外,之間參加過很多個研討會,到了韓國,也去了澳洲,甚至到德國 NMR 實驗室做一個月短期研究。一切都在這一年又三個月之間。所以只要企圖心夠強,老師絕不會攔你。

(PTT NTUCH-104 版,2013/11/20,大二上學期)

大二下學期末,我寫了封信跟徐老師約見面。在那個簡短的會談中,徐老師提到這個暑假中研院生化所本來就有短期研究計劃,所以接下來兩個月就讓我先跟其他的暑期專題生一起做研究吧。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生化所主導的研究計畫不僅要考試篩選,還有一些我根本不符資格的限制。而我之所以能出現在那裡,僅僅是因為我寄了封信給徐老師,而徐老師也答應我而已。

此後我便明白,有時運氣就是會莫名其妙降臨。假如我先看到了那不符資格的暑期研究計畫,我會不會就忽略這個機會呢?在看似無望的情境中,只要拼一把的代價沒有太高,總是有賭中的時候。誰知道呢?所以還是不要輕言放棄吧。

畜牧人生

那年的暑期研究,含我在內共有六位專題生,分別給六位不同的學長姐帶,而帶我的就是 Henry 學長。第一天花了點時間在環安衛的講習上,回到實驗室後就正式開始 lab tour and training,從實驗室的每個設備該如何使用講起。

相較於詹老師的有機實驗室,這間實驗室真的很乾淨。沒有有機溶劑的味道,沒有會溶穿橡膠手套的鹵素溶劑,甚至不一定需要實驗衣與護目鏡。放置生化廢棄物的垃圾箱上印有巨大的 Biological Hazard 警告圖樣,但也只是靜靜地立在角落。只要不把大腸桿菌吃下肚,還真想不到有什麼危險之處。只要每次做完實驗就洗手,想喝水總是沒問題吧?對於討厭口渴的我來說真是太好了。

既然加入了研究蛋白質的實驗室,當然要學會怎麼製造蛋白質,而我覺得這蠻像在養雞的。為了做出特定結構的蛋白質(雞蛋),我們要先將一段特殊基因放入大腸桿菌(雞)之中,利用它們來製造蛋白質。嵌入基因後,因為空氣中有各種不同的細菌,因此我們要加入抗生素來場大屠殺,確保只有含有特殊基因的大腸桿菌活下來。

但要怎麼確保活下來的是含有特殊基因的大腸桿菌呢?我們要先挖一點點大腸桿菌出來,用「膠體電泳」的方式檢驗它們製造的蛋白質。這個膠體就像一片薄薄的果凍,只要先把蛋白質溶液放在果凍上緣,通電下去,帶有電荷的蛋白質就會開始在果凍中向下游泳。因為不同的蛋白質有不同的游速,所以我們在通電一段時間後,會把這片果凍染色來揭露游泳進度,只要蛋白質移動的距離符合預期,就可以確認這批大腸桿菌沒問題。總之,就是根據果凍上的圖案來占卜這群大腸桿菌是不是對的雞。

然而不幸的是,在抗生素大屠殺後倖存的大腸桿菌實在太少了,無法產生足量的蛋白質。就像雞太少了,雞蛋自然不夠用,因此我們會讓這些雞吃點好料,先來養個雞。倖存的大腸桿菌會被我們加入充滿營養液的大型錐形瓶中,讓它們一變二、二變四地分裂複製,幾個小時就夠養出一整瓶的大腸桿菌,而他們身上就帶有我們要的蛋白質。

有了這麼多雞之後,我們要怎麼拿到雞蛋呢?這就有點獵奇了。我們會先用高速離心機把這些大腸桿菌集中起來,並用超音波直接震碎這些大腸桿菌。這時整杯溶液中飄浮著大腸桿菌的碎塊、蛋白質與各種亂七八糟的物質,我們再透過好幾道純化手續把蛋白質分離出來。我已經不想談這要怎麼用雞來比喻……總之就是殺雞取卵吧。

雖然聽起來是個大量製造的工程,但其實滿滿兩公升的大腸桿菌溶液最後只能純化出 1~2 mL 的蛋白質溶液。這些蛋白質的保存期限並不長,也只夠做三天份的實驗,因此每週都要重新製作蛋白質才行。

幻影之躍

某天回程,我站在捷運南港站的月台,凝視牆上的幾米壁畫。那由溫柔筆觸繪成的捷運車廂,即將載我回家,而我望見了自己跳下月台的身影。

「剛剛那是……?」

列車進站,我一如往常上車。一時震驚之後,似乎沒什麼異狀,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與醣共舞

把蛋白質製造出來後要做什麼呢?當然是拿來做實驗囉!我拿到的題目是研究蛋白質與乳糖的結合反應,嘗試從熱力學的角度分析 Galectin 家族中的三種蛋白質(代號為 Galectin-1, Galectin-7 與 Galectin-8)與乳糖結合的反應有何不同。

既然是從熱力學的角度出發,那就要量測結合反應的焓、熵、自由能等熱力學參數,而我用的「等溫滴定量熱法(Isothermal titration calorimetry, ITC)」就是其中一招。ITC 本身並不難理解,就是在一個恆溫的環境下,把乳糖一滴一滴慢慢加到蛋白質溶液裡,並量測這個過程中的熱量變化,僅此而已。

滴定時,儀器會紀錄乳糖的比例與反應熱,畫成一張圖,再套用數學模型來推算反應的熱力學參數。而我則觀察這些參數來研究 Galectin-1, Galectin-7 與 Galectin-8 與乳糖的結合反應,並嘗試從數據中洞視隱藏的真理。

總體來說,似乎只要把蛋白質和乳糖放進儀器,等個幾小時讓他跑完實驗後,我再去拿這張數據表即可。然而魔鬼藏在細節裡,從溶液的製備、去除氣泡與把溶液加入儀器的特殊技巧,都讓手殘的我花了一兩週反覆熟練。在平白消耗不少蛋白質後,我才能穩定重現文獻上的實驗結果,這一切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容易。

此外,ITC 真正的關鍵在於控制蛋白質與乳糖兩者的比例。由於一次實驗能滴定的量有限,要是比例差距太小,可能把乳糖滴完了都還沒有反應完全,而無法推算正確的結果;反之如果比例差距太大,幾滴乳糖下去就把蛋白質都反應完畢了,數據量就會少到難以分析。

為了找出蛋白質與乳糖的完美比例,就得以不同的比例反覆重複這個實驗,期望某次實驗能一次就做出好結果。問題在於,完美比例可能不存在……這時就要用不同的比例做兩到三次實驗,再把這幾次實驗的數據合併分析,才能得出那些熱力學參數。

我總覺得,這個過程就像蛋白質與乳糖的雙人探戈。我進你退,你進我退,反覆多次才能配合完美。不過 Galectin-1, Galectin-7 與 Galectin-8 三個蛋白質的個性並不相同,Galectin-8 甚至有兩個不同的結合部位,也是辛苦乳糖了。

整個暑假,就在這看不見的雙人舞中度過。

反覆記號

或許是為了參與幻日樂團當時在 the Wall 的演出,那兩個月我反覆聽著他們的新專輯《黑羽》。無論是主打的〈黑羽〉,我最愛的〈鴉夢〉,亦或是純粹的演奏曲〈月殞〉,這張專輯完整封存了當時的記憶,而如今我也以此召喚七年前的自己。

那兩個月中,我的日子過得工整規律。週一製作蛋白質,週二三四做實驗並整理數據,週五實驗室 meeting 並準備下週的蛋白質材料,週末在宿舍閱讀文獻並撰寫英文的 weekly report,每週穩定重複著。

這也是我至今最貼近上班的一段日子。平日早上從宿舍騎腳踏車到科技大樓站,坐捷運到昆陽站,轉搭公車到中研院,最後走上生化所五樓的 512 研究室,單趟超過一小時。這就是所謂通勤嗎?

到了午餐時間,中研院門口的餛飩麵與水餃,中研市場內的赤肉羹和乾麵,都是和學長姐與同期的專題生一起吃的。或許是因為一人拿一個 project,專題生彼此的交流並不多,只有這樣的時刻大家會一同聊上幾句,交換彼此的日常,並討論待會要訂什麼飲料。

下午的工作結束後,如果趕不上傍晚五點半那班往臺大的接駁車,自己坐車回宿舍往往也七點多了,吃完晚餐就超過八點。在那之後,我通常沒辦法再集中精神,常常無意識地在網頁間穿梭來去,很快地睡覺時間就到了。

而隔天,又是同樣的一天,後天自然也是如此。

夏夜飛霜

暑期研究的最後一週,專題生們不再成天做實驗,而是窩在電腦前整理數據,拼命撰寫最終的研究報告。當時我想,如果能整理成像期刊論文那樣,豈不是太帥了嗎?因此我在寫作之餘,也特別注意表格與文字排版的樣式,最終以 “Thermodynamic study of galectin-1, -7, and -8 binding to lactose” 這篇報告作為暑期研究的總結。

現在看來,先不說有許多歐文排版的細節沒有顧到,數據本身也不知道能不能用,而最後的 References 更是凸顯文獻閱讀量不足。即便如此,當時的我真的已經很滿意了。表格上的每個數據,都是好幾次實驗的成果,都是蛋白與醣攜手跳過的舞,每個字都是我的青春。

回到臺南老家,我把自己兩個月的青春印成兩頁 A4,和我的家人分享。這段冒險他們無法參與,但依然點頭以示鼓勵。或許在那個瞬間,我是個令他們驕傲的兒子吧。

那天半夜,我把報告親手撕個粉碎,紙片紛飛若雪。


第四章

超越理性太多

大三上學期的某天,在路上巧遇之前在中研院認識的學姊。「確實也差不多該回實驗室了呢……」在簡短交談後我們向彼此道別。

然而我覺得不對勁,一定有什麼事情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如果我對自己的理解正確,我開學後應該會馬上回到實驗室,但我現在為什麼還在這呢?

腦中閃過某個令我極為害怕的念頭,我希望那不是真的。

在我想出答案前的那段日子,算是大學生活中特別痛苦的一段。或許是因為碰上我不太擅長的無機化學,這堂大三的必修課涵蓋許多未成熟的理論,需要死記硬背的例外特別多,這對於擅長推論統整而非背誦的我來說,也是第一次開始懷疑我念的到底是什麼。

我翻開以前拿手科目的課本,一瞬間我竟然看不懂筆記上寫的公式。或許是心理因素影響吧,就像全世界突然變成我完全不認識的模樣。

我不懂,為什麼「做研究」這種對我而言兼具天賦、熱情、理想、能力與報酬的工作,我居然沒辦法做下去。我相信當時流行的職涯理論全都少了什麼,因為我感覺不對勁就是不對勁。這徹底超越了我當時對工作的所有想像,完全理解不能。

當直覺超越了理性太多,理性什麼也做不了。

海上的人

為什麼我沒有回去實驗室呢?

我不知道,也不想回去。

但不回去的話還能去哪呢?

我當然也不知道。

之後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美其名是思考未來,實際上只是看著天花板度過每一天,漸漸地也不回教室上課了。

但躺在床上也是無聊,於是我花更多時間玩《爐石戰記》這款卡牌遊戲。我最擅長的「巨人術」是一套非常需要算牌的中後期牌組,和對手的思考博弈帶給我不少樂趣,也成為我逃避世界的角落之一。我甚至還用這套牌打出了 500 勝才有的金色動態頭像,也算是個有點宅的紀錄吧。

隨著克制巨人術的牌組漸漸成為主流,我自然也玩不下去了。要說這是一時荒唐或沈迷都好,總是個能喘口氣的空間,讓我不必一天到晚面對那個無解的局。畢竟在遊戲裡,無解的話投降就好了,下一局總是有機會。相較之下人生 online 實在太難了。

在那些日子裡,我聽著滅火器的〈海上的人〉,但大正的歌並沒有接住我。彷彿在宿舍生根的自己,精神上並沒有根,而過往自我定位的土壤早已沒入海洋。

偏偏這時我還擔任了社團的社長,正是領導責任最重的時候。也好險那時當了社長,無論我如何萎靡都還記得,週五晚上的社課還有夥伴們正在等我。「加油,至少再撐過這次社課吧……」每次我都對自己這麼說。幸好三位副社長都很罩,似乎沒有人發現我有什麼不同,一場場社課平安地持續到我卸任的那天。

這是我唯一的寄託了。我努力爬下床,是因為有人在等我。

我不懂,為什麼我好幾年來愛不釋手的化學書籍在一夕之間淪為廢紙,再也沒有興趣打開課本看上一眼。我不懂,出於自己的興趣選上的課卻再也不想出席。我不懂,一直致力於讓社團更好的自己現在不想主動精進,只想守成前人的果實。一切一切都太奇怪,而我熟知的世界在扭曲。

(未能寄出的家書,2015/01/29)

居然也有迷惘的時候

我嘗試思考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徐老師很好,帶我的 Henry 學長也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很好,不好的是我。經歷了兩間實驗室,我終於證明了一直以來最害怕的假設:我只是喜歡這些知識,但我並不喜歡研究工作。

姑且不論這是為什麼,請問接下來我該怎麼辦?我從小就以為自己會成為科學家,但如果不是呢?我還能夠做什麼?

如果不是學術界的話,產業界聽起來合理吧,但那是個什麼世界呢?我的親人無人任職於一般公司,多數人都了解的職場生態對我而言卻是全然的未知。上網搜尋是有不少關於研發或 RD 的資料,但對沒有工作經驗的我而言終究是不懂的。

在許多論壇的討論中,職場都是個充滿妖魔鬼怪的地方,想到就令人恐懼。在那裡,許多人工作了好久卻只換到些許酬勞,日復一日的狗屁倒灶消磨著生命,而複雜的階級關係則考驗著員工會不會做人。小時候的自己總是期待長大,但如果長大就代表要成為這樣的大人,我還是別長大好了。

於是我回頭思考學術界這個選項。學校的老師總覺得要當教授不難,但那是因為他們已經當上了才這麼說吧?我訪問正在美國念博士班的學長姊,他們說在那裏要當上助理教授的機會大概是 1/250 ,若是名校大概是 1/400,這是以每次職缺應徵的狀況來估計的。如果我在中研院時,到了晚上六點就想準時下班,我能和這些人競爭那少得可憐的教職嗎?

不能。

而我也對學術界的長期發展感到悲觀。學術界的相關工作當然不少,但最終通常以博士學位與教職作為門檻,跨過之後才算某種學術生涯的正軌開端。算上少子化的趨勢,未來職缺可能越來越少,而在我就讀的當下,爭取教職的競爭已經到了我難以想像的地步。如果我走上這條路,五到七年畢業之後我並沒有能立足的把握,但那時要重新開始顯然不容易,博士後可不是個長期合理的職涯選項。

就算我真的運氣很好,成功爭取到教職後又會如何?我在化學專業以外的強項是教學與表達,而無論是助理教授或正教授,以我跟他們訪談的結果來說,研究還是佔了 90% 的時間,花在教學的時間可能還不到 10%,畢竟那不過是他們的附加義務罷了。如果我從研究中得到的快樂有限,而能帶給我快樂的教學卻只佔極少的比例,這是我要的人生嗎?

我不知道,但能選的話還是不要吧?

好煩。

為什麼這麼煩!

沒想到在同儕眼中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的我,居然也有迷惘的時候,真的是笑死人。

既然這麼煩,那還是再玩一局牌好了……

未知的自我

一成不變的日子裡,有一天特別不同,我的記憶也格外清晰。

那天早上我一如往常地睡到中午。勉強睜開雙眼,朦朧的意識思考著要用什麼理由起床,而不是待會要吃什麼。

一瞬間,心中燃起了紅蓮般的怒火。

「別死在這裡,站起來!」

音量之大徹底讓我嚇了一跳,彷彿我聽過的重金屬音樂全壓縮在針尖,再一口氣爆發出來。那是某種近乎獸性的生存本能嗎?因為再也看不下去這樣的自己,於是出來透透氣。這陌生的感覺似乎不是我,但又確實是我,就像某個我從未意識到的自己突然甦醒。說不定在佛洛伊德的本我之內,還有另一個我吧?

宿舍一片寂靜,但腦內狂暴的咆哮依舊不止。沒辦法了,還是先起床再說吧。

平心而論,當時的我只是扶著床邊的圍欄,慢慢坐起來而已。但說來也很玄,自那天起我就稍微振作一些了,至少從出門買飯回來吃開始,一點一滴重建我的生活。

那未知的生命力量此後再無音訊,我也不想再見到他。但此後我便明白,有了他在,我的精神已是不死之身,我不會輕易被擊倒的。

命運岔路

「我說白了,如果你學長的事業做不起來,你有辦法考上研究所嗎?」高中好友這麼問我。

「嗯……應該是沒問題吧?」

「那就去吧~」他隔著電話,拍拍我的肩。

那時我聽說社團的學長有在經營自己的事業,是跟簡報演講與教學有關的。雖然我對此不期不待,但總是個不一樣的機會,自己也有相關能力可以試試看。

但這樣真的好嗎?要是我這麼做,大三大四就沒有任何專題進度,應該是沒辦法用推薦的方式進入研究所,只能拼研究所考試了。但高中好友說的也沒錯,如果我認為自己還能考上研究所,那試試這個機會也無妨。

反正先給自己兩年期限,要是大學畢業了還養不活自己,那就認命回來考研究所,走化學系學生會走的路吧,至少是個還過得去的人生。

但說不定我會賭中,誰知道呢?

於是我約了社團學長吃飯聊聊,之後的發展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第五章

罪與救贖

剛離開實驗室時,我一直有很深的背叛感。我背叛了支持我的所有人,背叛了拿過的資源,更背叛了過往的自己。

畢竟是曾經對自己的期待,所以感受才這麼深吧?

我只能在思想實驗中尋求解脫。若有個平行世界,另一個我走上了學術之路,他會怎麼看我呢?這時他或許在唸博士班吧,一如我出國深造的同學們。那現在我該如何是好呢?或許只要活得比他更好,就行了吧?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這麼想的,雖然不太成功,但我盡力說服自己。如果太痛了,我寧可選擇麻痺,因此努力投入工作以暫時忘卻過去。

之後在一堂大四的書報討論課中,幸運地又讓小虫老師指導了。我報告完後,除了與小虫老師討論報告,也聊起我對離開學術人生的迷惘情緒。

「真的沒關係嗎?」

就像聽見了真摯但尷尬的笑話,小虫老師一時不知該回我什麼。簡而言之,放心去做想做的事就好了。聽見這句的我瞬間哭了,也讓小虫老師更加不知所措。

不僅是那句雲淡風輕的話,更因為那出自以生命教導我的老師。他的認同不僅是建議,對我而言更是赦免與拯救。來自學者的認同洗下了罪惡的標籤,我終於可以無罪地開啟新生活。我相信,那是屬於我的救贖。

當然一切不會這麼順利,長期的自我認同不會在剎那間脫落,我還是無法真正諒解自己。直到某天夢見了走上學術之路的自己。我沒有看見他的面孔,只感覺到他穿著實驗衣,帶著護目鏡。我甚至沒有聽到他說話,但我意識到他的鼓勵,「去做得比我更好吧」。

這是第二次為了自我認同流淚。上次是來自老師的原諒,這次則是重新肯認了自己。過往的努力不再是包袱,而是某種祝福,證明我有能力長期投入某個領域。

終究,我要往前走了。

未解之謎

現在我要正面回答困擾我許久的疑惑:為什麼我沒辦法繼續做研究,即便那看似兼具天賦、熱情、理想、能力與回報?

謎底在於意義。

我回顧了大一大二暑假做專題時的紀錄,「意義」這個概念總在關鍵時刻出現。當時的我不斷在實驗中追尋意義,卻未必都能如願。

我有點無法接受我花了很多很多時間或者重做這麼多次,一天裡有十幾個小時不見惹,毒氣吸飽飽,但是最後是一句「阿~我終於合成這個分子惹~~」這三小@@……系上也是有不少老師是那種「阿我就覺得這個分子很酷阿,他能幹嘛我不知道耶~」……但是我自己覺得這理由有點太鳥了,不是很酷XDD 我不排斥這樣的生活,但我一定要有一個意義強大的理由來做動力,但是目前還沒有找到或感受不到,不然的確沒有什麼成就感

(2013/11/01,與物理系學長的對話)

I spent most of my time deriving equations related to thermal shift array, trying to find something else than best environment for galectin-8. In this process, sometimes I thought I’m about to make break through, but not at all. Even though, I really enjoy this process. Keep thinking and analyzing the data and try to interpret the results, that is the most interesting part of science.

(2014/07/11, IBC Intern Weekly Report)

對當時的我來說,意義與價值和「幫助他人」直接相關。科學研究無疑是有幫助的,這些幫助會在學術期刊的各方論辯中逐漸凝結成冷僻的技術,等到走出實驗室成為商品,甚至成為大眾商品而能傳遞價值給一般人,鮮少有科學家那時還在世了。這樣的意義,離我太遙遠。

可是意義真有那麼重要嗎?

我不敢肯定,但唯有這個思路能夠解釋我的直覺。

那麼熱情呢?當時花無數時間研讀化學的我,很難想像自己居然熱情不足。精確點說,是沒有細緻地注意到「研讀舊知識」和「生產新知識」是兩回事。

在典型的學術機構中,科學家的直接任務是根據實驗結果寫論文,並投稿到專業期刊,如果能出版專書那就更厲害了。從這個角度看,科學家其實是作家,只是取材的方式比較特別,目標依然是要說服期刊編輯並通過同儕審查。要這麼做的話,問題意識、研究品質與論點影響力都是不可或缺的,而這些努力會以 impact factor 的形式累積在科學家身上。

相對的,我那時相當在乎教學,也由此獲得成就感。無論是高中時當化學小老師,或是在社團擔任教學與指導學弟妹,我都真心喜歡那樣的工作。重點未必是教學,而是我喜歡幫身邊的人上 buff,讓他們因我而更好。可惜這個對我來說相當重要的意義,對大學教授而言未必是重點。認真教學的教授不少,不過他們有更重要的任務:做研究。

當然,就算沒有意義與熱情,我還是能活得好好的,很多人都這樣不是嗎?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再次迎向那未知的幻影之躍,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高三時選的志願都在搞笑嗎?其實不是的,重選我還是會選化學系。化學的知識殿堂就像一棟宏偉的教堂,我一邊入門一邊讚嘆它的美麗。直到我走進實驗室的那刻,就如同親臨工地現場。教授也只是工頭,指揮著博士工人搬著磚頭,搬錯了還要換個地方放著。裸露的鋼筋,遍地的水泥,搭成幾座醜不拉基的鷹架。那座我讚嘆過的,瑰麗無比的殿堂,一磚一瓦都是無數的血淚堆砌而成。我崇尚這座教堂的邏輯與美,但我並不想當那工人。即便如此,至少我親眼見證過它的美與震撼。

(2015/01/29,未能寄出的家書)

未竟之夢

至今,每隔一陣子我就會做跟化學有關的夢。我夢過在圖書館裡讀化學的專書,或是做實驗,每次醒來都是大哭。

這次來到一間非常非常漂亮的圖書館。高挑的天花板撒下均勻溫暖的黃光,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書香與木香,原木書架上擺滿了原文書,書背是整套設計過、品味很好的包裝,米白色的書衣上用高雅的襯線體寫上原文標題,全是我以前讀過的課本。隨手拿下一本有機光譜,翻到紅外線的部分,是一個以波數為單位的圖表,對應各種官能基,都是我當年好喜歡的內容。牆上有物理化學、分析化學、電化學……甚至還有實驗課本。我想像得到的天堂大概就長這樣了。

(2021/02/12,日記)

我對人生的終極想像,就是全心投入某個領域,用我的一輩子挑戰某個無法戰勝的難題,把人類處理這個問題的進展再推進一些些,最後於晚年能寫本書總結我這一生所做的微小貢獻。這個畫面,是我心目中最偉大浪漫的一生,估且稱為一生懸命吧。

為什麼是這個畫面,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每當我接觸這樣的人或敘述,我都有所感動,總想要大喊:就是這樣!就像某種召喚,第一次不以為意,但當我第二次、第三次聽見它,我就知道自己無法一輩子迴避這個命運。

回頭想想,這個意識形態受到學者的刻板印象影響極深,這就是典型科學家的一生。然而我目前不是這樣的人,我能在短期內把某件事情學得不錯,但之後便會厭煩想換主題。我的能力相對多樣,對許多領域有興趣,或許到現在都不是能天天在實驗室待 12 小時的人。

更重要的是,這個畫面缺乏核心關懷,只是一種生命形式,而不是可被實踐的具體目標。說白了,如果現在問我想投入什麼領域,我是無法回答的。既然無法付諸行動,那麼一切不過是空想。

在我有辦法回答之前,我想先過好我心目中第二棒的人生:做好對人有幫助的工作,照顧好我愛與愛我的人,也照顧好自己。如果以上都做到了,就盡量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用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做個快樂的狩魔獵人。

是阿,我是否有想清楚,想過一生懸命的人生要付出什麼代價?或許是健康、生活與愛,或許更多。我曾多次認為一生懸命只是風險過高的妄想,在加速變動的時代更是如此。但我想再次承認,我就是有這不切實際的妄想,那就是我渴望的人生。即便我再也沒有回到實驗室,這些追尋的足跡依然是美的,也是注定未完的。

紀念品

如今,若要說我從這段旅程學到什麼,或許終歸到底就是:及早體驗、尊重直覺,還有重視意義,就像三樣紀念品。

若不是我在大一大二時就參與實驗室的運作,而是像我多數同學一樣大三才開始做專題,我可能接近畢業時才發現自己不適合,那可就麻煩了。但要是我高中時不是去參與競賽,而是嘗試與實驗室接觸,能不能更早發現這件事呢?及早體驗,而且要玩真的,才能觸碰真實世界,不會只是活在自己的想像中。

而對於直覺,至少我自己的直覺,還是要保有尊重。我算是相對擅長理性思考的人,但直覺可以超越我所知的一切。如果還想不通,就尊重它。自我這麼做以來,之後發生的多是好事。

最後關於追夢的真相,關鍵在於核心關懷,或是對自己的意義,不要只看環境或外在條件適合就衝了。終究,這些地方未必有我要的。

當時自己是被 Henry 學長充滿挑戰性的宣傳吸引了,徐老師也的確很有野心,但我就對蛋白質結構沒有使命感。這份工作可以作為一時的磨練,但不要以為自己能走多遠,畢竟我不僅僅是喜歡挑戰而已。

基於這個思考,幾年前我回絕了邀請我去北京工作的邀約。我不知道這決定對不對,畢竟我不知道自己會錯過什麼,但我依然認為這決定合理。

既然來了,就帶點什麼走吧。這段旅程的紀念品,我會好好放在心上。

尾聲

至今我沒有勇氣打開我為 IOH 錄過的影片。那是個幫助高中生尋找志願的非營利組織,徵求念過不同科系的學生留下他們的心得,而我留下了對臺大化學系的想法。

影片是在大二暑假錄的,正值我對化學的熱情巔峰。那時的我自然沒想到,錄完影後不久我就再也沒有回去了,想想也是有點諷刺。

我還記得那題杜鵑花節必問的經典考題:化學系和化工、農化等科系有什麼不一樣?多數同學會說,化工是化學加工程,農化是化學加農業,而化學系會專注在鑽研化學本身,會學得比較深入。

就我看來這很沒道理,因為化學系雖然開了許多艱深的課程,但是否願意深入學習還是要看學生自己,那並不是化學系這個科系可以提供的。

相反的,我認為關鍵在於彈性。化學系的畢業學分相對較少,不像化工與農化有份量驚人的必修課,這些多餘的時間可以讓學生彈性運用,而不被大量必修學分綁死,這是我特別重視的一點。

如今看來,那當真幫了大忙。由於我在大一大二就修了些大三的課,大三大四只要修幾堂課補完學分就能畢業,剩下的時間全拿去發展新的事業了。雖然這張文憑似乎沒發揮什麼作用,但至少也是個紀念吧。

在高中同學的婚宴上,我的高中化學老師驕傲地向老師們介紹我是她的大弟子。謝謝老師依然這麼看待我,即便我早已不在當初的路上。

而在中研院徐老師的實驗室網站,我的名字依然留在「過去成員」的名單上,只是名字前掛著 Ms。該不會自始至終,老師都以為我是女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