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Granny: The Requiem
在阿嬤生病以前,總會不斷添滿我的飯碗,於是我學會了用極慢的速度吃飯。那碗看似吃不完的菠菜麵與海產粥,終究還是吃完了。
Richard Lin 林柏儒,2023-07-11

身體到期

每個人的身體,都有個日期未知的保存期限。阿嬤生病很久了,大家都心裡有數,只是不知道是哪天。是了,這就是那天。至少是睡覺時身體到期,那再好不過了。

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三週,家人們早已恢復過往的生活步調。但在當時,在大小事件接踵而來的六月,本來隔天即將北上的我,居然在半夜兩點看到家人回報阿嬤過世的消息。大約猶豫了十分鐘,還是退訂了車票,把所有行程全部改期。

在那一刻,價值觀忽然清晰了起來。人世間沒有什麼重要的事,並沒有。

回家之前的中午,我用極慢的速度咀嚼義美的番茄肉醬麵,因為速度不再重要。這是我最喜歡的微波食品,在冰箱等我好久了。是熟悉好吃的味道,但也沒什麼味道。我可以走去捷運站,卻反常的叫了 Uber。放學時分的捷運,滿是學生們的笑聲,只是我聽不見。

那天晚餐訂的便當很好吃,卻依然難以下嚥。

週六晚上八點

隔天到了爺爺家,爺爺提到「昨天阿嬤還開心的說,明天我就會打電話回來」,我只能黯然以對。

不知從何時開始,每週六晚上八點我會準時打電話到爺爺家,為此我還設了鬧鐘提醒。爺爺接起電話後,會把電話交給阿嬤,開啟總是一模一樣的臺語對話。

阿嬤喂!阿孫捏!吃飽沒?有。回家沒?有。有帶外套嗎?有。有帶雨傘嗎?有。有吃水果嗎?有。

無論阿嬤問什麼,我都無腦回答「有」,這樣她就會放心了。當然,是不是真的放心我也不知道,但我還能回答什麼呢?

每個月總有一天,我不會撥這通週六晚上八點的電話,因為那一刻我將親自推開阿嬤家的大門。重鬱纏身多年的阿嬤,即便仍是癱坐在沙發上,臉上總會泛起光彩。

每次的行程都一樣,大家看著綜藝或美食節目,而我在看我的書,每個月都看不同的書。這規律的一小時會持續到阿嬤九點準時上床睡覺,大家才各自散場回家。

規律,總是被打破時才讓人意識到。

週五阿嬤期待著我隔天的電話,卻沒有接到。阿嬤先走了,隔天我回來了,就像那些週六晚上八點一樣。

本來無病

要採用佛教的儀式,是阿嬤指定的。紙蓮花我總是折不好,最後決定只做基本零件,讓精於手藝的弟弟組裝完成。這時我才發現,吃素其實相當不容易,往往只能重複幾家餐廳輪流吃。至於不刮鬍子的習俗,很抱歉我真的受不了。爸爸堅持不刮,短短幾天就蒼老了十歲。

誦經是個枯燥的過程。我想起大一時的國文課,明明有熱門的小說課與現代詩可以上,我卻選了羅因老師的佛學概論。基本款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以及經典的金剛經,當時都是讀過的,只是沒想到是這時來複習。

當閱讀速度追上了念誦速度,不得不讚嘆金剛經真的太精采了。像「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樣的名句,就是出自金剛經下卷。雖然很多字句現在我也看不懂了,但這個唯識的概念,正是佛學在宗教哲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的根本。

而《藥師寶懺》這部經,在儀式中象徵藥師如來治癒患者。誦經師父準備了代表阿嬤的人偶,在將棕色藥水餵給人偶之前,我不禁想著:「阿嬤,來吃藥了。這是最後一次,吃藥師如來的藥,之後就不會再難過了……」

此時我想起《藥師寶懺》中剛念過的句子:

觀昔方便,如夢中人。夢身患病,求醫服藥,而得除愈。及其夢醒,則悟本來無病,無病亦無,而況醫藥。

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夢到自己為疾病所苦,夢到藥師如來治癒了自己。在夢醒時分,才悟出疾病與醫藥都只在夢中,本來無一物。

這是一個治癒家屬的儀式。阿嬤早就走了,是我要醒來。

心願清單

早上四點半起床,一天之內要完成入殮、家祭、公祭、羽化、揀骨、入塔與安神主,還是挺緊湊的。

不知道為什麼,在見最後一面時,本來有很多話想跟阿嬤說,但到了最後,反反覆覆都是同一句「請阿嬤放心」。

阿嬤放心,我都有吃飽,都有穿外套,都有戴口罩,都有帶雨傘,都有記得吃水果。

爸爸總是說,阿嬤最大的心願是身為長孫的我能夠結婚,但其實阿嬤只有問過我寥寥數次。始終掛在嘴上的,依然是吃飽穿暖的這幾句,我想這才是阿嬤真正的心願吧。

即便是千篇一律的瑣碎日常,當它們被反覆念誦千百遍以後,也具有咒語般的力量。用二十多年的光陰,寫成一張充滿思念的檢查清單。

阿嬤放心,有的,都有。

輕煙騰空

靈堂裡都是叔叔的朋友們送來的花,只有一盆是職業公會給爸爸的。阿嬤的照片是小時候依稀記得的模樣,有點胖胖的,有別於後來因病衰老瘦弱的身體,簡直判若兩人。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見爸爸哭得如此傷心,而輪到爺爺祭拜時,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維持姿勢了。

我原本以為,一切會像小說中讀到的,可以目送阿嬤最後一程。然而火化需要排隊,因此在走完儀式後,大家就得先去餐廳用圓滿餐。當輕煙騰空時,阿嬤美麗的升天了,這畫面只存於我的心中。

至於骨灰罈與神主牌,這些實體的象徵物,作用更像是室內電話。阿嬤指定的塔位位於白河老家附近的大仙寺,建築風格接近日式佛堂,對於受日式教育的阿嬤也是一種回歸。

當天晚上,家人們以兩份肯德基全家桶宣布開齋。這一切太不容易了,也因此久違的把家族凝聚起來。在收拾一桌杯盤狼藉後,又是各自的人生。

留下的空碗

週六晚上八點的鬧鐘響了,顯示「打電話給爺爺」。以往我都在這時打電話給阿嬤,現在改成打電話給爺爺了。沒錯,我得打電話給爺爺才行呀。

下意識撥了爺爺家的號碼,手機顯示聯絡人:「阿嬤家」。果然還是漏了這個細節,讓我遲遲無法按下通話按鈕。

悲痛(Grieve)這個情緒的微妙之處,就在於它是隱形的。它不只是得知噩耗當下的震驚、空虛與悲傷,那僅僅是第一印象。隨後它將隱遁於生活中,彷彿自己已經重新振作,卻只在某些細節被揭露時,再度猛然襲來。

對爺爺來說,那些熟悉的生活用品,寬闊的雙人床,該怎麼辦才好?在電話那頭,爺爺只說阿嬤已經不在了,隨即長嘆。再下一週的電話,也是如此。

在阿嬤生病以前,總會不斷添滿我的飯碗,於是我學會了用極慢的速度吃飯。那碗看似吃不完的菠菜麵與海產粥,終究還是吃完了。

阿孫,柏儒

2023/07/11


我反覆聽的那首歌:Outsider No More